【泉真】七十四亿分之一的你（下）
游木真摘下了口罩，像是剥掉了他身体上最外层的皮肤。这几天他过得相当不好，就算是普普通通地上课也会有媒体打扰。不少人想要一探究竟，能够取代无数美人，成为濑名泉口中的“缪斯”的游木真，到底是怎样的特殊。但是结果总是令人失望，好看的皮囊不计其数，游木真在人堆里确实算亮眼，可是站在模特中央，似乎又不算什么。
太普通了吧。
这样的模特娱乐圈每年都能够量产成千上万个，他们有些人可以走上T台，有些人则默默无闻直到退出。
游木真被好奇的记者们挖出了不少消息，甚至连租住的公寓门口都有人蹲点。口罩和墨镜的伪装有些拙劣，然而这已经是他能够最大限度保护自己的方式了。
“所以说啊，濑名先生——”
“怎么了，游君是想要向哥哥撒娇吗？”濑名泉调整相机的手停了下来，“不过今天的拍摄也是要继续的。”
“我没有说拍摄的事啦……”游木真咬着嘴唇，慢吞吞地脱掉自己身上的T恤，精瘦的身体又暴露在了濑名泉的眼前。
介于成年人和儿童之间的躯干，没有一寸皮肤赘余的。
容易让人产生旖旎的遐想，却又害怕伸出手就会破坏这一份美好。
“那是什么？”
“我可是一路被跟到工作室的哦？”
浴室里也架上了摄影灯，浴缸里盛满了向日葵，似乎不知灿烂为何物一般地绽放着。
“内裤可以留着。”濑名泉指示游木真躺进浴缸里，陷落在那一片金黄色之中。
腿从浴缸边里稍稍探出来一点点，带出了几片柔软的向日葵花瓣，他的胸口被巨大的花朵所掩埋，也像是与那些花朵融为了一体。眼神再往上挪动，最引人瞩目的果然还是那张完全改变了表情的脸。
摘掉了眼镜，眼神变得更加锐利，却又保留了一小部分的柔情蜜意在里面。洁白的牙齿咬噬着金黄色的花瓣，则是目的低劣却不廉价的暗示。
大概所有人都会上钩吧。
包括濑名泉本人。
濑名泉在心里叹气，按下了快门。那些媒体如果见过眼前这个场景，那么就务必不会把游木真与平庸二字挂钩了。只要在镜头前作为专业的模特，就算如何地不情愿，他也能够轻而易举地抓住所有摄影师的目光，并为他付出胶片和存储空间。
照片在暗房里被洗出来，游木真看着被定格的自己。与其说这是自己，不如说这是濑名泉眼里的自己。
与平日里的自己大相径庭，明明长着同一张脸，却不知道为何染上了耀眼的色彩。鲜艳的色彩在装修色调偏深的浴室里格外能鼓舞人心，而与向日葵的花瓣同色、甚至更加璀璨的金发则在第一眼就攫取了观看照片的人的心灵。
就算游木真是模特本人，却也轻易被濑名泉镜头中的美学所折服。
情色在濑名泉的照片里并不代表着低俗，反而是美的进阶形式。
眼神、居然这么糟糕的吗……
游木真看着照片，忍不住看了一眼正在审视那些照片的濑名泉。
他不清楚自己做得好不好，全都是照着濑名泉脸上的表情亦步亦趋。濑名泉虽然毫不吝惜地表现出对自己的喜爱，可是在拍摄的时候却依旧严格。
工作的时候就是完美主义，模样也是完全可以自己去做模特的程度，毒舌有时候不知分寸，但是总是句句在理，还有……
“游君？”
濑名泉挑出一张照片来，一朵小向日葵躺在游木真的眼睛上，压着他金色的眼睫毛。他望着天花板，眼睛里似乎什么都没有装下。
“这张……”
暗房里偏红的光线下，大概是觉察不到什么叫脸红的。濑名泉摘掉了浸泡在显影液里的橡胶手套，他的手指很凉，却触碰着游木真的睫毛。
“所以是这种感受吗？”声音压得很低。
“还要更轻一点。”
“这样呢？”
指腹渐渐地往下滑，游木真闭上了眼睛。
濑名泉的抚摸或许和冲洗照片没有什么差别。眼神是显影罐，错综复杂的心情则被印刻成了交卷，在嘴唇之间交换的显影液里无处遁形。
啊，到底为什么会这样呢。
游木真其实不擅长面对镜头。
从小到大，面对着镜头的时候表情都是僵硬的，幼稚园的毕业照上，别的孩子们都在开怀地笑，只有游木真是略略牵起嘴角，露出比哭还难看的微笑。
刚开始应征模特只是因为以为是绘画的模特，但是意外地面对了濑名泉之后，他并没有退缩，反而燃起了另一种欲念。
他要征服濑名泉，在镜头前。
被激发了这种想法之后，游木真在镜头前就成为了别人，超绝的表现力和眼神、美妙的身姿、以及丰沛的情感。
这一切的一切，都在濑名泉戴着手套的手手指下，经过显影水的影映展现出来，变成一副又一副的定格画，晾在暗房暗红色光线之间拉起来的白色棉绳上。
濑名泉像是魔法师一样，纤长的手指按下快门点石成金，把属于他的、不属于他的那一部分，全部都用镜头记录下来。
这个吻结束得很慢，直到碰翻了一卷立在桌上的胶带，两个人才清醒过来。
游木真被棉绳上的几十个自己盯着，一瞬间无处遁形，他想要逃跑，可是又像是被钉在原地。明明现在好好地穿着衣服，却比身无寸缕的时候更加难堪。
濑名泉重新戴起了手套，慢慢地冲洗那些底片，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。
也许于他而言，这种亲吻、抚摸，和欣赏瓷器并没有什么区别。
对于美丽的事物的追逐，是艺术家一辈子的追求。而在艺术之外，美丽往往转瞬即逝，所以合作过那么多的模特，能留下来的一个人不剩。
也许……
自己能够陪他的时间甚至还不如那些人。
永远留下来的东西只有相片上的自己。
从古至今，“缪斯”向来都是带着浪漫主义和神秘色彩的词语。有人说，那些伟大的艺术作品中都包含着这些缪斯的颜色，也有人说，艺术家和缪斯之间，向来是掌控与被掌控的关系，人们总是对艺术家的多情宽容，也对缪斯的自身价值进行怀疑。缪斯和艺术家被绑定在一起的时候，唯美主义总是粉饰了肮脏的欲望，留在史书中的，就只剩下了关于爱的畸形描写。
游木真思考着，自己和濑名泉究竟是怎么样的关系。
濑名泉就算是拍摄裸照的时候，其实行为都还是挺正直的，游木真本来也只把他们的关系当做是普通的合作关系。但是暗房里那一个吻让一切都变了质，带着艺术气息的美丽像是刀锋一样具有杀伤力，游木真的心早就被切成了肉块，可是直到吻到来的时候，他才发现了这个事实。
不该当真的，这是他对自己说的话。
当游木真看到濑名泉对于女明星的冷漠态度，就该知道自己的未来究竟是怎么样的。
一开始肯定是激情燃烧，等到年岁增长，身上那一份吸引濑名泉的特质消失，他就会把原来所谓的“缪斯”弃置不顾，转而寻找下一个目标。
“真又在想那个裙带菜头吗？”明星戳了戳趴在书本上的游木真的脸颊，给他递过去一根巧克力棒，“不行不行哦，他看起来就不是什么好人，阿木一定要离他远一点。”
游木真叹了口气，却说不出反驳的话。他知道自己在往火坑里跳，再多一会儿就要粉身碎骨了，但是真的就是忍不住。
“好烦啊——”
“这可是高数课，阿木千万不能睡着啊，不然考试就考不出了！”
“我知道啊……”
越说越没底气。
“是不是不要见比较好啊……”
“那当然了，不然你看最后一排那个正在睡大觉的，肯定是记者啊，相机镜头都露出来了。”
“上课有什么好拍的啊，我不化妆戴眼镜就真的很路人啊。”
“阿木很好看，这点我还是认同那个裙带菜头的。”
“诶，我自己不觉得哎——”
“好了不说了，哎那个记者怎么醒了？”
“游君。”
游木真身后的空座位上突然坐了个人。
会这么叫游木真的就只有一个人。
“出去拍照吧？”
“在上课啊……”
“高数课有什么好上的，游君学软件怎么看都可惜了吧？”
毋庸置疑的语气。
这个人总是这样，无数人把他的话语奉为“圣旨”，只要他认为是正确的东西，那么永远都是正确的。
虽然知道濑名泉有自信的来源，但是游木真还是有想要反抗的心理。
“是我自己选的专业，我很喜欢。”
他不想听到濑名泉说话，却还是万分想要听到他的声音；他不想看到濑名泉的眼神，却仍然想注视他的眼睛；他不想感受濑名泉的温度，却甩不开濑名泉抓住他的手，拒绝他拉着他往外冲的力度。
“那哥哥就等到游君下课。”
“今天不想去拍照。”
“你们的对话很不日常啊，阿木……”明星忍不住吐槽道，“好像还有点不太健康……”
“游君不听话可不行哦。”
“对不起，泉先生。”游木真转过头，直视着濑名泉的眼睛。
低温烫伤的感觉逐渐蔓延开来，游木真觉得疼痛，可是他又不想要失去自己的意识。
不是要被掌控，而是想要主动地去喜欢。
所以、并不想要维持现在的关系。
“可能以后都很难和您拍照了。”
游木真很久没有见到濑名泉，所以收到包裹的时候有些惊讶。媒体关注的热情一直都是有限的，在最开始几天还要做你追我赶的游戏，没过多久游木真又回到了平静的生活。
虽然身边的人偶尔还是会来询问相关的八卦，可是游木真一直都以苦笑来搪塞，便也都再没多问。
包裹的寄件人龙飞凤舞地签了濑名泉的名字，游木真有些不确定这究竟是不是谁的恶作剧。
地址……报名的时候确实写了地址，所以可以确定寄出包裹的人确实是濑名泉。
拆开层层叠叠的包装纸，里面是一本包了雪梨纸的书本，再拆开来，游木真的脸就被印在封面上。
书腰上是出版社吹得天花乱坠的宣传词，“天才摄影师最满意的摄影作品”、“濑名泉缪斯的专属摄影书”、“世界的美的聚集地”。
反正都不可信，简直就和那个男人一模一样。
游木真看着放大的自己的脸，上面甚至连毛孔都看得清楚，是眼睛上放着向日葵的那一张。写真集被取名叫“真っ白な”，翻开来看照片却全都是色彩浓艳的。除了浴缸里和向日葵的合照之外，还有那一组被捆绑着红绳拍摄的全裸照，好在选了几张比较含蓄的。
还有几张在不留意的时候被濑名泉拍下来的，在工作室里试穿各种各样衣服的照片，坐在濑名泉的电脑旁睡着的照片，换上晚礼服、出席宴会时有些不习惯，却又小心翼翼不表现出来的样子。
有些照片，游木真都不记得他是什么时候拍的。他们相处的时间并不长，可是这一本写真书却好像把那一些有限的时间无限地被拉长了。拍摄的人要比游木真更了解他自己，知道他哪个角度是最好看的，知道他摆什么样的姿势最为动人，甚至能够引导他的眼神，让他变成另外一个自己。
“收到了吗？”
几乎是在合上书的那一刻，濑名泉的电话就打来了。他的行程总是匆忙，听声响似乎是在哪个广告拍摄的现场。
“收到了。”游木真垂下眼睛去，“拍得很好看。”
反正只是工作而已。
游木真的账户早就被划进了一大笔的报酬，远远要高于当初说好的那一些。
他们的合作关系，到这本写真书的出版就可以戛然而已。奉献出一小部分的青春，换来不小的一笔钱财，这只能算是游木真青春生活中的一小段插曲。他仍然要面对教授布置的论文、不时来临的小测验和未来找工作的烦恼。
“这样啊……”那边似乎有工作人员在喊濑名泉的名字。
“濑名先生忙的话还是先去工作吧，钱我已经收到了。”
“游君，还是说出你真实的感受吧。”
“如果是游君的意见的话，就算是停止出版，焚毁已经生产的书本，哥哥也会全部做到的。”
“真的吗？”
游木真抬起头来，又低下去。
“算了……反正在濑名先生听来，可能都只是任性的话而已。”
“哥哥是认真的。”
“怎么可能啊……”
“因为我可是想，在工作之外的场合，让濑名先生——”
“只拍我一个人。”
电话理所应当地被挂断了。
果然还是不该说出那样幼稚的话，就算是红极一时的女明星，也不可能再和濑名泉合作第二次，而仅仅作为临时的“专属模特”，自己在濑名泉心里肯定也已经寿终正寝。
贪婪地想要太多一直都是愚蠢的人才会做的事情，濑名泉不可能爱上他的模特——他要的只是定格的瞬间。
故事已经结束了。
游木真把写真书重新包起来，正准备扔进书架的深处，他还没来得及完成这一系列动作，突然有人敲响了他住的公寓的大门。
是新买的游戏的快递还是刚才叫的外卖？
虽然有些疑惑，但是游木真还是移步到了门口的位置，透过猫眼看出去，竟然是一张变形了的濑名泉的脸。
“濑名先生……”
一时间，游木真竟不知道如何应对。
濑名泉显然是跑着过来的，向来纹丝不动的发型竟然乱得像是纠缠在一起的海藻，他的口袋里装着相机的镜头盖，相机却不在手里。
难得见到的、非常慌乱的濑名泉。
“总觉得这么重要的事情还是当面确认比较好。”
“哥哥也想了很多，游君到底是为什么讨厌哥哥。”
“可能因为哥哥的话太露骨了，也可能游君本身并不喜欢拍照，也不喜欢脱衣服拍照。就算游君在镜头前就是最美丽的。”
“如果是这样的，哥哥想要向游君道歉。”
“但是今天游君说了，只想让哥哥拍游君一个人——”
“老实说，很难做到。”
“没有关系，只是我任性的要求而已。”游木真知道自己不在濑名泉的圈子内，关于摄影的名词，他也是补习到今天，也没能掌握全部，“泉先生不用在意。”
“但是，哥哥的专属模特，以后只会有游君一个人，不会再有其他人了。”
“自从他进入我的镜头开始，我的焦距就无法坐落在别处。”
《真っ白な》的后记里，濑名泉这样写道。
“那是一种时间无法打磨掉的美丽，比钻石更加恒久，将会永远闪烁在我的脑海里。
想要把这种美丽珍藏起来，却也想要昭告天下，现在这块宝石在我的手里。
所以，买下这本写真集的、并且赞叹的你，既是我的知音，也是我的敌人。”
阅尽千帆，才找到的最最特别的、地球上独一无二的。
七十四亿分之一的你。
